什麼人訪問什麼人:由香港到牙買加 廣東話雷鬼 唱響國際線

「年輕一代必須要問這音樂的來源與它的本來面貌。它是人民的心跳,它是貧苦的人藉着riddim(純音樂)作出呼喊。對我來說,這才是雷鬼。」-根源雷鬼(roots reggae)音樂人Luciano

賤民思潮
11 min readOct 12, 2020
與Skunga攝於經典錄音室Studio One外(credit: Christy Chow)

(原文刊於11/10/2020《明報》星期日生活)

香港獨立音樂界不少都認識阿鼠;認識的,想必也有幾分尊敬。

有些音樂人,能藉着玩音樂感受世界,把自己昇華,將生命帶到另一層次:像馬友友與他的大提琴和古典,或是Herbie Hancock透過鋼琴去窺探爵士。阿鼠透過自己的嗓子與近年學會的音樂製作技術,在煩囂緊張的香港,吞吐講究鬆講求簡約的雷鬼(Reggae)。二十餘載,就磨這一劍。旁人可能讚他很堅持,但或者因為真心喜歡,他不說堅持,4個多小時的訪談中,反倒常說自己「好彩」、從合作伙伴身上「學到嘢」。一個愉快、精益求精的匠人,一定吸引。

不知道香港有沒有其他鍾情於雷鬼的音樂人,但阿鼠炮製的廣東話雷鬼,大家都說最對味,「有嗰浸除」。又或者更準確的說,他是個連生活態度都很雷鬼的音樂家,只是碰巧母語是廣東話。 有趣的是,在香港土生土長的阿鼠,原本甚少出國,「自己英文都唔多好」那種。直到2016年,憑藉與英國DJ創作人Jstar合作的《俾啲反應(aka Baby Fan Ying)》,粵語雷鬼打開一條國際線。單曲曾於意大利Reggaegooves排行榜進佔第三位,來自遠東城市的節奏推郁歐洲音樂骨牌,阿鼠漸受國外關注。

2019年更在多年音樂手足黎輝(Heavy HongKong主腦)鼓勵下,跑到雷鬼發源地牙買加灌錄黑膠唱片《MouseFX in Jamaica》。唱片於今年9月推出,黎輝形容,發行日是「香港雷鬼樂歷史上重要的一天」。我認同之餘,也對這個講英語有一點點牙買加口音的香港人,多年來如何提煉合味道雷鬼充滿好奇。藉此文探討這位土炮雷鬼之星的來路,望聽眾多個鑑賞唱片的脈絡。

黑膠唱片《MouseFX in Jamaica》封面,2020年出版

一開始.摸索雷鬼的簡約

跟不少1990年代band友一樣,阿鼠音樂的起點是藍調結他。開頭練了個pentatonic(五聲)音階,就用於樂隊Icestone2,後來還試着唱。當時他在band友舅父的時裝店打工,「他好喜歡播Bob Marley,那類型準確些應該叫rocksteady。好記得藍色封面的《Talkin’ Blues》,訪問完就玩音樂,好有型」。店,原來也可以有其soundtrack;舅父恍若雷鬼selecta,也是阿鼠的音樂啟蒙。

慢慢地開始找Bob Marley以外的聲音,試過到當時在銅鑼灣的Tower Records找到早期的Aswad,「好好聽喎,10蚊?點解咁平?」之後膽粗粗在嘉士伯流行音樂節把Deep Purple的1970年代rock ballad名曲Solider Of Fortune雷鬼化:把重拍放到二與四小節,結他急停,「有個skank(二四拍的節奏)就當係」。幸好當時樂隊的鼓手與低音結他手節奏根底紮實,也樂意遷就阿鼠探索雷鬼,「同其他人夾過band先知道,有個穩陣的groove原來不是容易的事」。

雷鬼妙處,聽起來好像隨意容易,但要玩得好玩得似,大有學問。時裝店帶給他的另一個啟蒙,來自一本建築雜誌。「封面上面大大隻字寫住minimalism」,簡約主義建築的觀念,比例與空間的運用,如何突出剩下的主體,對阿鼠而言與雷鬼近似,「不是隨便的,reggae音樂有些地方要留窿,就不能亂彈」。開始為雷鬼音樂配上廣東歌詞後,更見這類型不容易拿揑。阿鼠曾透露,他唱粵語的早期參考對象,很多是來自香港主流歌手,包括譚詠麟。但阿鼠的雷鬼唱腔沒有一些廣東流行歌手的「娘」味:原來他在發音、節奏、用字等等當中下過不少工夫,才能將之「摩登」化。「廣東話有些字要逗留在腔內,有些要滑音,又有些發音很硬,需要重新研究;但也有好處,我可以用這些字玩節奏。」

遇到對聲音認真的隊友,他自覺是受益者。可是大家始終鍾情搖滾與藍調,追求根源雷鬼(roots reggae)原真性的阿鼠不滿足。直至遇上另一求道者阿偉(別名爆炸),Icestone2時期結束,翻開專為雷鬼而寫的新一章。

Bob Marley & The Wailers ‎– Talkin’ Blues (credit: Discogs.com)

一隊人.遇上志同道合的「雙獅期」

二人合作早期,由零開始;不夠人手,按個電子鼓beat也玩一大輪。除了結他外,他們開始追求鼓聲、琴聲、低音部分、唱腔與混音等等,音色與彈奏,都要有那種感覺。碰上ICQ時代,不久就在網上找到其他同路人:鼓手阿浩加入,劉子斌彈琴,爆炸負責低音結他,阿鼠唱歌兼任結他,阿鼠形容當時「終於正正經經有人同我一齊做」。

根源雷鬼學問豈止音樂,還有代表牙買加抵抗歐洲殖民統治的宗教與政治混合體Rastafari(拉斯塔法里)運動,還有代表黑人基督降生的埃塞俄比亞獅子旗。阿鼠的樂隊取名Crazy Lion──如果音樂是Rastafarai的獅,歌詞折射的就是獅子山下的生活。早期Crazy Lion創作以英文為主,第一首廣東話雷鬼作品是寫醫療問題的《短歌》,「但唔係好似reggae」。直到以保育天星皇后碼頭牽動殖民地歷史情緒、側寫前度女友的《她》出現,以及談論官商勾結的《賣》,作品開始成熟。「以往唱法比較似rocksteady,《她》卻接近toasting。」Toasting是雷鬼歌手在riddim(純音樂)上半誦半唱的文化,着重動態節奏,旋律一定程度上會為動感而作出變化,亦有人理解成hip hop中rapping的前身。用廣東話toasting,有一定難度,「要啱音,又要滿足到我想要嘅音樂感,玩咗咁多年仍然覺得難」。

Crazy Lion早期常參與黑鳥樂隊創辦人郭達年搞的「異議聲音」音樂會,後來卻有約兩年停頓期,「冇乜心機夾band」。創作寒冬過後,樂隊成員再作變動:有「像歐洲人打reggae」、每次都可以打得不一樣的鼓手Edmund Leung;回流的低音結他手黎輝與自由人般補位的豪仔,還帶來最新外國的雷鬼音樂知識技術;爆炸轉彈結他;再加識多種樂器還會和音的陳偉發,阿鼠形容「聲終於似reggae,正到無倫」。又因為隊友都喜歡隨感覺而行,歌手不能死記音樂結構,要學會數拍子,「好玩,每次演出都不知結果會怎樣」。後來可能因為大家愈來愈有要求,反而少了隨性,「好勤力練,好似返工咁」,最後無疾而終。

Sensi Lion於Clockenflap音樂節演出 (受訪者提供)

然後,原本只為了應付一場澳門演出,阿鼠與黎輝湊合起來的樂隊Sensi Lion(狻猊),卻把粵語雷鬼推向另一層次。先後參與過Sensi Lion的成員超過10人,各有個性與音樂風格,由第一次夾band的鼓手大屎忽,到人稱「鼓王勳」的職業鼓手黃偉勳都有。有些成員合作時間雖短,但影響深遠,「譬如Ghetto J將reggae文化的現場互動引進來」,大家就練習如何為製造氣氛出招,「一叫dubwise就只剩低鼓、bass同effect聲」,也會即興toasting,與觀眾呼應。又如居於澳門的結他手Billy,點出香港做不到真正的dub,「因為沒有硬件,我們平時聽的低音,根本少了一浸」。Dub是阿鼠熱愛的reggae分支,用較誇張的音效製作迷幻效果。後期樂器收音後都先經阿鼠的混音器,他可即興幻化現場所有聲音。

有「鼓王勳」的人脈,加上有色士風手麗兒與小號手Olivia加盟,Sensi Lion編曲愈見豐富,同時得到大量演出機會。形容自己平時好隨便、做音樂時卻「殘酷」的阿鼠,察覺到樂隊的聲音,距離自己追求的,反而更遠。「愈多show愈多訪問,對自己做雷鬼的要求就愈高。我們的名氣與做的音樂,不成正比。」原來雷鬼最重要的,不是高超技術,而是生活音樂一體。所以他把狻猊冬眠,一人繼續求道。

一個人.讓音樂流動四竄

第一次個人演出,原來是迫不得已,「應承咗去『執嘢』(換物平台)嘅地攤演出,臨時有隊友唔得閒」。環保活動,重要過商業show,「唔推得,嬲嬲哋用一個星期做啲riddim」。用一支mic,一個iPad加聲效,完成了演出,「知道有個選項是可以這樣玩」。雖然要花長時間準備,但「想點都得」。後來在麗兒與街頭音樂人黑鬼「慫恿」下,阿鼠2015年毅然辭去工作,拖着迷你sound system,播着自己炮製的riddim,在街頭唱着雷鬼與dancehall(雷鬼的一種分支),真正「靠音樂搵食」。

MouseFX流動音效與一眾好友 (受訪者提供)

有幾年流動音效與Sensi Lion同步進行,但箇中經驗與只為興趣去唱截然不同,也與牙買加的文化根源,走得更近。 原來殖民時期,牙買加的主流電台,偏偏不播本土音樂。百姓就自己cut黑膠dubplate,自製播歌的sound system,在街上築起牆一般高的喇叭,隨歌起舞,跳舞的地方就叫dancehall。

Reggae、dancehall、dub,與巨大的sound system,影響全球聆聽文化。例如英國,有一群追尋地動山搖的低音朝拜者,「去到英國見識當地嘅sound system,好似玩機動遊戲咁,用身體感受」。因為香港DJ藏龍引薦,阿鼠2016年與英國音樂人Jstar合作的《俾啲反應》,在歐洲果然有反應,與黎輝的樂隊Heavy HongKong獲邀出席2018年英國One Love Festival,「見到一個個偶像,好神奇」。此行收穫豐富,包括於夜店Fold見到根源雷鬼舞林盟主Jah Shaka打碟,「一路點香,一路掛(埃塞俄比亞)民族英雄Haile Selassie畫像,聖堂咁,好多老rasta(Rastafarai的信徒)去。我超buy」。

阿鼠對最原祖的roots reggae,始終情有獨鍾。 神奇的事接踵而至。去年黎輝無任何先兆下,拉阿鼠去尋根,「農曆年前一星期,問我想不想去牙買加拍紀錄片,年初一出發,去一個月」。黎輝對當地華人參與塑造roots reggae很感興趣──因為曾經不少客家人被「賣豬仔」到牙買加做苦工,不少在當地出生的後代,原來於雷鬼樂發展史中舉足輕重,如監製Clive Chin、Leslie Kong等都極具影響力。

但36小時長途跋涉,豈止紀錄片一個原因?「一落機,就話去錄音室錄音」,老友早已把錄音計劃好。阿鼠也招架得住,幸好一直儲了幾首詞,又有能力遷就到不同key,當晚就錄好第一take。如是者在當地與監製Skunga交流,一個月內斷斷續續錄好,成了這張黑膠碟《MouseFX in Jamaica》。開售反應相當理想,阿鼠相信,自己喜歡的音樂,與普羅聽眾有不少共通點,「比我困難百倍的,大有人在」。「有人同我講,話係聽咗我之後再搵Bob Marley嚟聽,嘩開心到我呢」,香港雷鬼大使,不枉此行。

2017出版EP《MouseFX 阿鼠流動音效》

後記

近年美國興起關於文化挪用(cultural appropriation)的討論,即批評好多白人誤用黑人文化,還有進一步剝削黑人之嫌。看着把生命投放於雷鬼樂、整了個dreadlock頭的阿鼠,不禁問:「你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rasta嗎?」他回答:「Rastafari裏有個corruption嘅概念」,凡是經過人造的事,都可以被扭曲、破壞。「但rasta是個in-born conception」,即毋須經他人陳述,是個人與真主的直接關係,「如果同你講,我係一個rasta,咁已經係一個corruption」。可能,阿鼠追根究柢的雷鬼樂錄音之旅,我其實也不該說「似唔似」。最好的,是聽眾用自己的inborn conception,直接感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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'The university is a critical institution or it is nothing' - Stuart Hall